民国八年(1919)编纂的《建德县志》,在卷门“建筑”栏下载:“龙山书院:在兴仁门外,文昌阁前,宋知州范仲淹创建。久圮。”
民国志述是条,后人有传其误。例如1985年编的《梅城镇志》,在《文化篇》中说:“知州范仲淹首创龙山书院于兴仁门外。”2009年出版的《范仲淹足迹录》也说:“范仲淹任睦州知州后,在治所梅城乌龙山脚下创建睦州第一座书院——龙山书院。”
范仲淹在睦州任上有没有创建龙山书院呢?民国志这条记述,值得探讨。
一
范仲淹(989—1052),字希文,卒谥文正,后人尊称范文正公。景祐元年(1034),因谏郭皇后事被贬守睦州。南宋的楼钥著有《范文正公年谱》一书,对他在睦州这段经历是这样叙述的:
景祐元年甲戌,年四十六。是岁春正月,出守睦州。有睦州谢上表及出守睦州诗作:《赴桐庐淮上遇风》诗三首、《出守桐庐道中》十绝。在桐庐《与晏尚书书》。在郡有《潇洒桐庐郡》十绝、《新定感兴》五首、《游乌龙山寺》诗。建严先生祠堂,复其子孙回家而奉祠焉!又图唐处士方干像于堂之东壁。复六月,徙苏州。
上述这一段文字,就是范仲淹自正月谪守睦州(别称桐庐),到同一年六月离任这些日子的行为实录。
文正公在《与晏尚书书》中,向其恩师晏殊陈述出守睦州景况时曾说:“四月既望,至于桐。”范公春正月离京,由颍水、淮河南来,途中风波险阻,舟楫之行,以致于四月将近中旬方至睦州,而六月,却又转行苏州,在睦州的时间是很短的。正如学者方简庵在《严州史话》中所说:“景祐元年六月为闰月,范公在睦州的日子,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。
在这短短的九十天左右的日子里,辛勤为郡的范公,了解民情,抑豪扶弱,惠泽于民。一贯重视文化教育的他,在前任知州田锡迁建的府儒学基础上,添置校舍,构建讲堂、廓庑等设施,市府儒学形成规模,促进了睦州的文化教育事业。他曾谒七里泷严光垂钓处,思严子之风可传扬,而古祠都早已坍圮,乃令从事章岷赴泷中,于旧址上构建严光先生祠堂,免除四家严氏子孙的徭役,专事奉祠祭祀,同时草就流传千古的《严先生祠堂记》。
作为记述人物经历、著述、事迹的年谱,连“图唐处士方干像于堂之东壁”都细慎提及,若范仲淹在睦州任上,国有创建龙山书院之举,岂会缺失这浓重的一笔?
再说,楼钥与文正公两人的生活年代,相隔并不很远,从这位《范文正公年谱》的著作者,上溯到景祐,只不过百余年的岁月,而他又是进士出身,官至参知政事,论文章更是南宋三大家之一。因此说,楼钥在《范文正公年谱》,只记建严先生祠,不熟创龙山书院,那是有差可达,无院可记,不是遗物,当是史实,是可以取信的。
图为范仲淹像
二
龙山书院之名,也未见于宋代严州方志。
存世的严州地方志,最早的是《严州图经》和《景定严州续志》(也称《景定严州新定续志》)二种。《严州图经》修于南宋绍兴九年(1139),是束之修,其时距范仲淹守睦州的景祐元年(1034)仅一百零五年。百年岁月,在历史长河中可谓是转瞬之间,是相当近的,修志者对严(睦)州这块地方,在这段时间内的人事活动及印迹的搜集,应该是比较容易且翔实可靠。但是,《严州图经》中只设“学校”一栏,而无“书院”栏目之辟。在“学校”栏下,记述知州田锡即孔庙建府儒学之后,继述“景祐中(注:中应作出),知州范仲淹始建堂、宇、斋、庑”,并没有创建书院的记载。“图经”的“贤牧”栏中,对范仲淹是这样表述的:“范仲淹,字希文,苏州人。景祐中(注:中应作出)以右司谏祕书阁校理智睦州。大兴学校,建严子陵祠于钓台,复其为后者四家。”这里也只说建严子陵祠,没有提到创建龙山书院。
书院,这个名词在严州如见于《景定严州续志》,“续志”是南宋严州教授郑瑶、学录方仁荣共同编撰的,成书迟《严州图经》一百二十五年。《景定严州续志》卷三“学校”栏第三目即是钓台书院。述云:
钓台距城五十里,范文正公始创祠宇。绍定戊子,知州陆子遹始创书院。淳祐辛丑,知州王佖始延堂长,训严氏子孙,月季所廪给之。又十一年辛亥,知州赵汝历凿石累土,以广其地,益以栋宇,为门三间,榜曰钓台书院……于是论钓之地,有弦诵声矣。明年,知州季镛闻于朝,以州学教授兼山长,循故实,以四仲月守致词,遣山长率职事致祭,守亦时往。书院之制,盖略备矣!
志书上这段记述,使我们知道,钓台书院自知州陆子遹于绍定戊子(1228),将范文正公所建的严先生祠堂辟为书院起,前后历经四任知州二十五年的努力,方“略备”书院之制,可见创院办学之艰,《景定严州续志》乃详记之。如果范文正公确实创建过龙山书院,“续志”焉能独载南宋的钓台书院,而不记北宋的龙山书院?且“续志”即为续《严州图经》而作,宗旨是继前志,嗣前书,拾其遗,补其缺。设若旧有龙山书院被“图经”漏载,“续志”必然不在钓台书院之前,怎会舛误如此!那唯一可以作为解释的是:宋代并没有龙山书院。所以,民国《建德县志》“宋知州范仲淹创建”一说,在没有发现新的佐证前,是不能成立的。
三
明景泰四年(1453),严州知府刘纲,于府城小西门外宋代的竹阁旧址上,建了一座“思范亭”,请胡拱辰撰记。胡拱辰,严州淳安人,明正统己未(1439)进士,历任黟县知县、监察御史、广西布政使、四川布政使、南京兵部侍郎等职,以南京工部尚书致仕。其人字民有政绩,御边有功绩,致使回乡守晚节,颇受朝野起重。他在所撰的《思范亭记》中说:“城社,范所治也;堂宇,范所蒞也。则皆所思之地也,何独斯亭名范耶?是必有其故意。谨按:斯亭旧名竹阁……范公自右司谏来守是邦,日喜登焉,后人乃更名‘思范’。”
思范亭,亦即去思亭,这类亭、碑建筑,是为业已离任的有德政的州、县等长官构建的,是追思、是怀念。范文正公忠于国,勤于政,抚于民,至于学,先忧后乐,高风亮节,守睦三月,人思不已。因建思范之亭而撰的《思范亭记》,必记其可为人思的业绩,岂能所蒞之堂宇,所登之竹阁皆收入记中,而为诲人养士、正风教化而在睦州始创的龙山书院,独不着一字耶?从《思范亭记》所述来看,文正公当年知睦州时,确实未曾创建龙山书院。
四
龙山书院之名,最早见于明代府志。
成书于明万历六年(1578),由严州知府杨守仁主修,淳安人徐楚编纂的《万历·严州府志》,其卷三“书院”栏首条有如下记述:“龙山书院:在拱辰门外乌龙山麓,今折毁。”又,卷二《艺文志》中,载有《龙山书院记》一篇,是记乃《万历·严州府志》的编纂者徐楚所撰。
徐楚,字世望,淳安人,明嘉靖十七年(1538)进士。历任工部郎中、辰州知府、广西副使等,任山东兵备道副使时,跋涉周边,绘呈《塞垣图》及《备边六策》,朝臣交口相赞,皆云林乃文武全才,宜家重镇,但由于秉性刚正,与当朝宰相相抗礼,以故得不到重用,该补云南屯田副使。徐楚赴任边陲,重视民生,抑制豪族,将黔国公沐琮家族强占的民田,悉数收回,发还黎庶,深受边民拥载。不久退居回归乡里。
万历初,陈文焕任严州知府,上任后“结网宽征,果农谕俗”,处处为庶民着想,徐楚与之心性相投,一见如故,陈知府也将三位公子拜在徐门受业。陈文焕十分重视兴学办教育,为了培植严州六县英才,遂在府城北门外龙山之麓,创建了龙山书院,为书院聘请名师,供给院中诸生粮食,他自己也按时到书院讲学,批阅试卷,励志劝进。诸生在泮宫交友会文,互学互补,学业上大步长进,思想情操、道德品质都获得很大提高。三年任满,陈知府升任淮扬兵备道副使,离别严州。吏民伏辕难留,乃推举张宗、马希曾跋涉三百里,到淳安蜀阜山中,恳请徐楚为龙山书院传记,刻碑立石,以证去思。
淳安人历来崇文好学,进士出身的徐楚,对仿白鹿故事,兴学办院的严州知府陈文焕,可谓倾盖如故,相知相得。军人请之为龙山书院作记,使他想起在睦州大兴学校的宋知州范仲淹及其“先忧后乐”的操守,于是在《龙山书院记》的最后,写了一段高度赞扬陈知府的话:“公民文焕,字汝昭,号静庵,由进士起家,李官中外,直升雅望,方以天下为己任,人以是比之文正范公云。”
《万历·严州府志》卷三“书院”栏中所记及卷二《艺文志》中徐楚的《龙山书院记》,把严州的龙山书院创建的始末,已倾述清楚,没有疑义,是可信的史料。
五
综上所述可知:
1、宋景祐初知睦州的范仲淹,没有创建龙山书院;
2、龙山书院是在明万历初,知严州府的陈文焕始创的;
3、龙山书院始创的地址,是府城拱辰门,亦即北门外的龙山之麓。“民国志”所说的“兴仁门外,文昌阁前”,那是清代康熙十一年(1672)任建德知县的项一经,复建龙山书院的地址。
作者:罗嘉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