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时的黄浦街
○ 刘黎鸣
我的童年在建德梅城镇黄浦街度过,黄浦街,在梅城大南门城外。古严州府府衙坐北朝南,在城的北面。梅城的主要大街,从古州府衙门开始,从北向南,一条中轴线贯通着整条大街,直到大南门的澄清门,并一直延伸到城门外的棋盘街。
从府衙出来往南,到西门街的十字路口,这一段是府前街;西门街十字路口往南到东门街的十字路口段叫正大街;再向南就是南大街。沿南大街南走,出澄清门的城门,是南门的瓮城。过瓮城约五六十米左右地,是瓮城的城门,出瓮城门外才是大南门城外,梅城人叫南门城外叫南门头。当年这个瓮城城楼上还有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圆孔,里面是一个大钟,我们叫钟楼。瓮城城外再延伸约五六十米的街,才是这条梅城南北主大街的尽头。这条从北到南的大街,到尽头后,和东西两边走向的街道连接,成个丁字型。向东伸延的一段街是南大街的延续,也可以说南大街是从南门大码头始,一直通到城里东门街十字路口止;丁字型路向西方向的街就是黄浦街。从城里沿伸出来的大街地势渐渐走低,虽有些高差,却还是比较的平坦的,但走到丁字路尽头,两边突然出现一个落差,东西两边的街道地势大约低了三到四米,落差处的两边各有青条石砌的大踏步台阶分别连接南大街和黄浦街。两边的条石大踏步步数和高低基本上对称,这个丁字路的样子看去很像一个大棋盘,所以这一带也叫做棋盘街,它和城里的邢衙党、巷口一样,只是一个地名,并不是街名。当年的梅城,从西门外通外地的公路汽车很少,交通主要是靠船,梅城人叫码头船。每天傍晚,往来江上的码头船先后会停靠在南门码头或黄浦街码头,一排一排的,非常多,特别热闹。从大南门码头或黄浦街码头上岸的船上客商、撑船的船主或伙计等都要经过棋盘街进城,或来做买卖,办置一些生活用品、油盐酱醋、或上岸来喝酒,坐茶舘。船在码头上抛锚过夜,到第二天早上才陆续开船走掉。所以在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以前,棋盘街周边是古城最热闹最活跃的地带,街的两对照都是二层楼的木结构或砖木结构的房屋店铺。
我的家是黄浦街1号,就在棋盘街西边的条石踏步处,坐北朝南的两间两层楼的店铺,楼下开酒店,楼上居住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黄浦街,酒店生意很好,顾客有来往的船上的客商,撑船的船家和船上的伙计,还有黄浦街上开店的老板,伙计等等。黄浦街从棋盘街开始,隔三四十米街就有一个码头,伸到江边去,一直到上黄浦。靠近棋盘街的一段,大约七八个店面是酒店、米店、杂货店、豆腐店、买粽子的、茶馆店之类的,再过去就是篾匠店、箍桶店、棕绷店、打铁店、做撑船竿的竹竿店等等。很显然,靠近棋盘街的店铺都是经营和居民日常生活相关的,那些工匠类的工具店一般都远离较繁华的棋盘街。在黄浦街最西头,就是上黄浦,那里较偏僻,有城里各酒店的酒坊,商店的储仑。再到尽头就是有名的七郎庙,现在的开元寺。
棋盘街的东边,向东约一百多米的街道,也是非常繁华的地方,有客栈、面馆、馒头店、裁缝店、大饼油条、剃头店等。这段短短的街光茶馆就有三家,原来的严江第一楼,也在这个街的东头,那时已改为浴堂了。街的东尽头,就是南门大码头。码头和街有一个五到六米的落差,全是用石板条铺砌的踏步,踏步底是一大片空地,空地的地面都是青石板铺砌的,其实是一个大广场,经常有人在这里卖艺,锣鼓一响,就会围上一大群人,舞刀弄棒的、耍猴的、卖梨膏糖的等,应有尽有。广场的南面地势更走低,直到大溪,就是大溪的渡船码头了(梅城人叫眼前的这条新安江为大溪),过了渡就是南峰乡下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里人的生活还是不错的。黄浦街,南门头的居民生活安逸,舒适。梅城是鱼米之乡,东西南北乡的农产品,果蔬山货,源源不断地进城;江里的鲜鱼活虾,四时不断;河蟹、河鳗、河鳖、富春江上的子陵鱼,应有尽有;杭婺徽的客商,踏沓而来;街两边的小吃摊,五花八门,让人流涎。
好像我虚龄五岁已开始记事,六岁就读一年级了,足龄只四岁多一点,那是1951年春天,(那时学校上半年招生)。同班同学里和我同年的也有,但大多数都比我大一到二、三岁。我读书的成绩还不错,有同街的大同学常抄我的作业,不给他抄就要打我,还不让我跟他们玩。
每天傍晚放学,是我们最快乐的时间;春天跟着小伙伴们放风筝,在大南门码头东边的沙土地上,或到上黄浦的空地上,赤着脚,拉着风筝线跑。我只能做很简单的小风筝,也飞不高。很羡慕那些城里的大小子的风筝,放飞到半空,真了不起!有次风大,大小子断线了,风筝跑了,真高兴,马上操近路追过去,城里人不熟悉这一带的路,也就算了,我于是把捡的风筝据为己有,带回家去。人的自私,大概是天生的,课堂上老师也教我们,拾到东西要还人,但看到人家飞得那么高的风筝,而我只是可怜巴巴在一片小纸上牵线,也算风筝,心里就不平衡了。
暮春时,兰溪客人会贩些水果来城里买,他们往往住在城外的客栈里。而把成堆的水果堆在后门空地里,用竹帘子一围。有一次帘子里堆着红心李,我和同学阿苟正在附近玩,看见了,都很馋,阿苟很快想出一个办法,找来一根小竹竿,竹竿的一头绑上一根磨尖的铁丝,跑到隔壁房子的后门,那里是用竹篱笆隔着的客栈堆李子的地方,他把篱笆开一个小洞,然后把带铁丝的小竹竿伸进去,一个一个地把李子插牢后拿出来,直到两人袋子装满了,才跑到无人的地方去吃。
夏天,等天刚开始黑下来,只要天气好,都会和小伙伴到黄浦街的溪旁土坎上的柳树下,或大南门码头东头的一棵特大的柳树下,一只只没有脱壳的知了会从树下的泥地小洞里钻出来,爬上树去褪壳,褪了暗黄色的壳,它们就会在树上饮吸露水,第二天就会在树梢上“知了知了”地呼叫了。我们趁它爬出来不会飞时捉来,放在灯笼壳里,让它褪掉壳,第二天就可以拿到学校里去玩了。
每天晚上,南门外的茶舘店里,常常是人挤为患,连过道里、门口都站满了听说书的人,生意非常好。说大书的手拿一把纸扇,不时地比划着,或拍一下惊堂木,时常引得哄堂大笑,讲到最精彩处,他会突然停下来,且听下回分解,然后会拿盘子走下台来收钱。当然我们小孩子都是听白书的。那些大一点的玩伴会天天来听,有次讲了封神演义,我们那条街最有威望的大玩伴,其实已在大饼店里做小学徒了,他把封神榜里的神,按本领大小,“封”给南门头的小玩伴们,他自己称是鸿钧老祖,最本领;次一点的三大弟子:太上老君、元始天尊、通天教主;然后是十二大弟子等等。我同班的阿苟、隔壁的兴兴,都封了杨戬,孙悟空(西游记人物也进里面了),我因为(打架)最没用,不够格,所以还非常羡慕他们。
秋天,常和南门头的邻居小朋友阿德去小南门或上黄浦的野地里抲蟀蟀。阿德会用竹子做精美的蟀蟀笼,我做不来,就用其他玩具和他换。抓来的蟀蟀,会根据它们的特征取名,如红头大王、白头胫等等。把抓来的蟀蟀关进笼子里,用一种叫披披草的小草逗它们,蟀蟀就马上会进攻。把两只蟀蟀放一起,用披披草在中间一逗,两只蟀蟀就会打起来,互相撕咬一阵子,其中一只败了,它会调转身逃到一边去,另一只战胜的就会嘟嘟地叫起来。打败了的蟀蟀从此后就不会开战,任你用披披草怎么挑逗它都不会发起进攻了,非常有趣。冬天,最喜欢下大雪,大人们早早起来把门前包括街中心属自家门前范围地方的雪扫干净,堆在不碍事的地方,以便顾客上门做生意。我们一群小朋友也早早起来在雪堆里堆雪人,如是星期天,则到坎子上(在黄浦街和棋盘街到大南门码头的这一段街道南侧的店铺,它们是坐南朝北的,北向对街,南向还有近十米宽的空地,也是东西方向可行走的泥沙路,再外一点就是一个陡坡,陡坡落差一般有二十米左右,下面就是大溪。陡坡上有各样的树,当地人把这个泥沙路和陡坡叫坎子,去这一带玩叫到坎子上去玩。)或大南门码头边去打雪仗,常常玩得满头大汗。回家来还得偷偷摸摸的,怕母亲知道了要打我。
那时晚上,作业做好,常听对面的大哥大姐们讲鬼的故事,什么吊死鬼、淹死鬼、弄堂鬼、贴壁鬼等等,所以很怕鬼。特别是春天,清明节临近,他们会说昨天晚上,又听见鬼叫,哇哇地一直向上黄浦边叫去。其实,春天来,住在新安江边上,多的是水鸟,凌晨早早的叫声,是很正常的,但小的时候还是怕的。还因为那个年代,晚上黑灯瞎火一片漆黑,记得梅城大概1950年下半年才开始有电灯吧。梅城的电厂是在小南门(现在的城楼福运门)边,很小的一个火力发电厂。整个梅城只有一些店铺上装上电灯,都是15瓦的白炽灯。每到晚上十点钟,电灯开始一闪一闪地三五下,大人们就说,电灯打招呼了,好关门了,意思说还有半小里就熄灯了,于是马上开始上排门。那时的店铺,整间都敞开的,店门顶上的木梁是一块下方带槽的方木,上排门时,先把下方的一根上面带槽的方木放在固定的位置,然后,把一块块的木板排门,上面都有编号,按次序嵌在上下方木的槽里,排门从两边开始上,上到中间是门轴的位置,装上进出的门,就好了。晚上一般的路段根本没有路灯,如是没有星光的夜晚,两人面对面走来,肯定会碰头相撞。每天晚上,我做好老师布置的作业,出来找邻里的朋友玩,喜欢捉迷藏,一群人藏起来,几个人来抓,沿着黄浦街的后街和南大街的后街跑、转。黄浦街的后街在梅城南面的城墙下,从瓮城城墙外边往西,每隔二十米左右有一条小路可通黄浦街。瓮城城墙东边的小弄堂,通往南大后街,是卵石铺砌的石子路,可通到小南门。路都很窄,弯弯曲曲,躲进去很难找到。为了在同伴面前装胆大,我也只得穿行在这些弄堂中。有几次在弄堂里和行人相撞,常吓得胆战心惊地,晚上睡觉也会惊叫起来!所以老人都说,晚上走路,转弯的地方要咳嗽一声,否则撞到鬼就麻烦了,你咳一声,鬼就会避开去。其实,这是教你晚上在弄堂里走时,给对面走的人打个招呼,不要吓着对方,也不会吓着自己。当然,如现在生长在新安江城区的孩子,晚上到处灯光如昼,根本不会想到有鬼吧?
当年的兰江,新安江,三年却有两年发大水。一发大水,南门外,黄浦街的居民,商铺就得搬大水。每年的五六月,浪浪的雨下个不停,清清的溪水,变得浑浊,湍急,并慢慢上涨,从码头上的石条踏步一步步满上来,然后淹没整个码头,然后满上街,离码头最近的店铺一般地势低,最先进水,随着雨不断地下,江水不断地上涨,其他的店铺也陆续进水。遇到雨水多的年份,整条黄浦街就会全部淹在洪水里,当然还有棋盘街面那一段街道,也会同时被淹。洪水进一步涨,就会慢慢淹掉棋盘街两边的石板台阶,然后满上棋盘街,没到城门洞口。自我记事起,洪水没到城门洞口的年份不多,好像只有两三次,没进瓮城就退了。也有的年份洪水退了后,又涨了,两次淹进家里,要搬两次大水。只有1955年那年的大水,听说是上游黄壇口水坝出事了,水特别大,连整个梅城也淹掉了。
每次涨大水,大人们忙着守夜,搬东西,我们小孩子就高兴了,因这水大了,可以不上学,懒在家里玩,看着大水漫进屋里,我们就搬到楼上去,爬在窗户上看街上的大水,看到处飘浮的东西,还有那浮在水面上游着逃命的老鼠。有时也帮大人看看水,说说水又淹掉几步楼梯了,或退下去几步了。姐妹弟弟都在家里玩,母亲会给我们弄点炒豆子,或煮鸡蛋等吃的东西给我们。每次大水退,也是大人们忙的时候。大水退,每家每户都要洗大水,就是凭借退水的有利时间,抓住机会,把家里里里外外、上上下下都彻底地清洗一遍,水退到那里马上就洗到那里,这样的清洗比什么大扫除都干净,随着水退出家门,马上清洗家里的地面,然后是门口的街面,也趁水退,要洗得干干净净,水一退马上就好做生意。梅城南门外、黄浦街的人们实在是聪明、能干、勤奋,根本不要什么领导来通知动员,他们大大小小齐动手,绝对不会让垃圾、淤泥堆积在家里,包括自己门前的街道范围。现在看电视上有的报导,有城里大水来了,政府救援人员上门做工作,帮助撤离,大水退后,政府工作人员和消防人员才动用大型设备,冲刷街道积污,奋力清理,却早已贻误战机。
最难忘的就是1955年的大水了,从6月17日起浙西连降五天大暴雨,大水淹没了街道,进了家门,我们退到楼上,然后看着水一个一个楼梯步淹上来,还有两步楼梯了,黄浦街坐南朝北那边的房子人家都搬进城去了,我们家靠棋盘街相邻的是叫税务局的空房,此房比我们高近两米。于是大人们把是木隔板的位置掀掉一个门洞,我们搬到这个楼上住。那时人们为了家,不到万不得已,是不肯放弃的。大约是6月20日,水又快淹上税务局的楼上了,幸好是白天,我们沿街北的房子,在木板隔的位置,掀掉房子间的隔板,一间一间的打通了,转移到钟楼的城墙上,再沿瓮城城墙登上澄清门的城楼。那天上午,大概是6月21日,站在城楼上看,那黄浦街和棋盘街东边的南大街,靠大溪一边的房子,在湍急的洪流中,一间接着一间,先是倾斜,屋顶上瓦片随着掉落,然后浮起,接着被洪水卷走,无一间幸免。房主们只能无奈地长叹而已!而街北面的房屋却没有冲掉,一是靠城墙,水流相对要缓些,二是这边的房子都是砖木结构的,左右和后面一般是砖墙,木结构有墙杄嵌入砖墙里,所以不会被浮走。
澄清门的城楼里挤满了避难的人。下午,政府安排的救灾木船到来,人们有序地得到安置,每只船载几户人家,洪水期间就生活在船上。载我们那只船的几户人家,都是平时的玩伴小朋友,可高兴啊,每天可以打扑克,做游戏,看大水,简直想不到是在逃难!
过了端午(6月24日),洪水才退去。这场大水,大大地改变了黄浦街的面貌,靠大溪的一边街面成一片空地,灾后重建的房屋只有邻近棋盘街的一小段地方,从棋盘街到黄浦街第一个码头处七八间店面。而从第一码头直到上黄浦一带,都没有建起正宗像样的房屋,只是用旧船蓬盖的简易房,仍开一些箍桶店、打铁铺,穿棕棚的店或居室。靠东到大南门码头也很快重建了房屋,开了店铺,可以做生意了。但是,之后繁华的场面没多久,到第二年年初,国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,公私合营了,酒店、饭店、副食品都开到城里去了。再到1958年,连杂货店、剃头店、豆腐店等都成了合作商店,开到城里规定的地方去了。城外从此冷冷清清,只有几个零星的香烟摊了。

1960年,建富春江水电站,政府通知所有南门城外的房屋全部拆除,居民移进城内,从此,我离开出生的家,黄浦街1号,移进梅城城里。
转眼间,六十多年过去了,溪水还是当年的溪水,溪对面的黄山顶、望城岭、九里坪、立高坞,还有那三江口的南峰宝塔山,仍然一一佇立在那里,真是物是人非,江山依旧,人早已白头,童年的黄浦街,也早已随着人的老去而消逝,可谓物也不是人也不是了。而今,几经变迁,威武崭新的州府城墙又拔地而起,城外的江滨公园,乔木成荫,繁花似锦,太平盛世,乐声阵阵,朝晚霞下,徐娘翩翩起舞;江面上,早就看不见那人撑的渡船了,只有那横跨南北的严州大桥,陪伴着风雨春秋,寒暑冬夏。桥面上,车流往来穿棱,南北通途。恍惚间,黄浦街的石板路;木结构两对照的店面;发黄而整洁的排门;茶馆店的喧啸声还永远、永远地盘绕在我的脑海里!
黄浦街,童年的黄浦街,永远忘不掉的黄浦街。最后用一首我前年写的诗《严陵旧忆》来记念我童年的黄浦街:
丁水波光日落初,南门城外万船舒。
茶楼卖艺歌山曲,黄浦开筵第一居。
肴忆斤鸡马蹄鳖,滩寻七里子陵鱼。
光阴无限沧桑改,方叹庄生蝶梦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