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乾隆末年,在浙江上虞小越镇,有那么一对年轻夫妇,男人经营一些小本生意,女人勤俭持家、乐善好施,很受邻里称道。但自成家以来,所生二男一女,均没有养大,中途夭折,男人不免心忧不已。可女人却说:别担心,只要修德积福,便能延续后嗣,我们更要多做好事才是。果然,此后一连生了五子三女,自是欢喜有加。
这家男人姓许,女人姓严,他们的长子叫许正绶,是诸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。小越许氏一门,自正绶始而光耀名垂。
壹
许正绶,原名正阳,字少白,号齑生。上虞小越人,生于清乾隆六十年(1795),殁于咸丰十一年(1861)。

许正绶少年时,父母就对他寄予深期厚望,请了老师课子读书,希望他能博得一功半名,以光先祖。嘉庆二十三年(1818)八月八日,许正绶参加了乡试。当时他少年意气,踌躇满志,对这次考试似乎很有把握:“皇帝下诏重人才,八月八日试院开。投笔思将蟾窟步,翻身不再棘闱来。”(《秋闱对月》)但到了九月十一日发榜时,其结果却给了许正绶当头一棒:“顷刻贤书遍吴会,尔我依然穷措大。姚江竟折燕山芳,虞封皆在孙山外。”(《九月十一日纪事》)此次落榜,使许正绶颇受打击,以致路上碰到小孩童,都受到他们的嘲笑。
道光二年(1822),许正绶被举荐为孝廉,清代以称举人。翌年,许正绶进京会试,经山东、河北,一路写了大量的游历诗。会试结果,与前次乡试一样名落孙山,以致不无自嘲地写下“孟春瞬即小春时,人似飞鸿事似棋。傀儡一番场上下,检囊剩有北游诗。”(《还家》)的诗句。
道光六年(1826),许正绶再次进京参加会试。不曾想又一次落弟。在回家的路上,自然心中五味杂陈:此番落弟,似乎对博取功名的信心有着不小的冲击:“不解解之真解事,筌蹄忘处见灵珠。”(《剡溪道中有悟》),意即忘记功名,方能乐享山水。
但数遭挫折,并未击垮正绶,仍勤勉苦读,以期一飞冲天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道光九年(1829),许正绶终于梦想成真,于乙丑科会试中式进士,殿试二甲第二十三名。据传,道光帝因其名“许正阳”与正阳门名相冲,故赐改名正绶。原本选补县令,但许正绶自请改就教职,故授湖州府学教授。
道光十一年(1831)八月,许正绶去往湖州任职。到任后,以复兴府学为己任,在湖州原安定书院祠中,仿杭州诂经精舍,创建爱山书院,以经解古学课士。后建议知府胡泽沛设立各处义塾,招收贫苦子弟入学,并修茸文庙中的明伦堂,被朝廷赏加国子监监丞衔。
贰
道光十五年(1835),许正绶改任严州府学教授。九月抵严州。
在由水路逆钱塘江而抵严郡途中,七里滩的旖旎风光着实令许正绶惊叹不已:“崚嶒双塔卫严州,下抱长江丁字流。城郭弹丸偏扼险,云山如画况经秋。风抟孤影寻归雁,沙滴清泉狎宿鸥。暝色苍然峰际合,两三星火上渔舟。”(《九月十四日泊严州》)
道光十六年(1836),许正绶接到他的老师朱士彦大人要来严州府学巡视的消息,于是偕同府学同仁在东关古渡等候老师的到来。朱士彦,字修承,号咏斋,江苏宝应人,嘉庆七年探花,授翰林院编修,后又入上书房,充十馀年帝师。累官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、兵部右侍郎、左都御史、工部尚书、吏部尚书,为有清一代名臣。在朱士彦巡视严州府学期间,由许正绶陪同游览了著名的严子陵钓台。朱写有《严子陵钓台》诗:“江上纶竿早息矶,西山双石是耶非。岂知误尽求绝者,百丈楼头竟钓矶。”经严子陵祠时,题有“名与桐君共山水,迹随梅尉作神仙。”朱士彦与许正绶师生相谈甚欢,时常言及诗事、工作和生活。朱曾对许说:在府学当教官,这是一件很好的事,但在严州这贫瘠之地工作生活,实在太辛苦,所以还要耐得住寂寞和贫寒。许正绶一一铭记于心。
许正绶才情卓异,身处严陵山水之间,自是兴笔摇酣,写下不少优秀的诗作,其《严陵钓台》六首,是许正绶以钓台和严子陵为主题寄寓个人行世思想的代表作品(选一):
故人作天子,谏议拜大夫。以此称佐命,卓哉宏远谟。轩冕何足贵,耕钓聊自娱。钓不为临渊,耕亦非食图。士也各有志,钟鼎山林殊。上有尧舜主,下有巢许徒。
道光十七年(1837),许正绶的另一位主考官老师陈芝楣来到严州,许在江上舟中拜见了他。陈芝楣,江夏人,时任江苏巡抚。对于这次谒见,许有《舟谒座师陈芝楣侍郎》:“昨宵虹月贯桐溪,重仰光辉北斗齐。移建节旄江左右,忆栽玉笋浙西东。荒庄已失名山业,别路难寻旧雨题。似识春风无限好,深林黄鸟向人啼。”诗中虹月、北斗、玉笋、名山、旧雨皆用陈芝楣《潞河话雨图》诗意。而陈芝楣在浙江曾选拔众多人才,自己本人就是得其提携。所以,身为府学教授,对陈的到来,仿佛是一阵春风,很希望陈能像先前一样,关心严州的教育事业。
这年十月,许正绶将老父接到了严州,住在双峰书院。其时,母亲严氏已谢世五年。许父在严期间,精神尚健,眠食尚安,郡中官员与许正绶的朋友,都来问安,知其能饮,每每以酒相劝。但半年后,许父思乡心切,老念着回家,许正绶遂于十八年(1838)六月送其归里。未想十九年(1839)十月十七日,许父遽归道山,享年八十有三。其实,许父在严之生活舒适称心,许正绶在《严州祭先封君文》中亦称:“惟是严州之酒,吾父前饮之而曰美;严州之麦饼,吾父前啖之而曰美。”他的执意归乡,是否冥冥中已知不假时日,欲叶落归根呢?
道光十八年(1838),许正绶游历了寿昌、桐庐、淳安等地,此行是否出于公干,不得而知,但写下了不少反映所历之地风情的诗篇,颇可一观。在寿昌有《途中漫成》:“遥指龙邱发寿昌,问途人尽说康庄。岂知路比羊肠险,无复桥通雁齿长。雨霁尚愁泥滑滑,溪深怕听水汤汤。牛溲蕴草纵横亩,中有池莲自在香。”在桐庐有《晓发桐庐》:“秋风瑟瑟动微波,云树江天听棹歌。会得此邦潇洒意,乱山堆里白墙多。”在淳安有《海忠介公祠》:“邑小先生大,堂高江水低。一椽亦风雨,千古此山溪。遗像衣冠肃,免臣謇谔题。尚教留朴素,贺高赛东西。”《谒商文毅公祠示从游商氏诸子》:“独于山邑毓沂公,始信商源岳降同。一代无惭名世业,三元还是秀才风。读书遗址光岩壑,荐德清芬富韭菘。勖汝从游思祖泽,书香珍重快渐鸿。”等。在寿昌淤堨村,遭遇特大洪水,一时阻渡难行,写有《淤堨阻渡》诗。诗中描摹了洪水恣虐之情景。第二年复经淤堨,当年被冲垮的浮桥已重新落成。
严州地处浙西要阨,城体的坚实,是州城安全的必要保障,故历朝对城体的修筑十分重视。不说明代以前,仅清顺治六年至道光六年,大大小小的修筑就达十三次之多。道光十九年(1839),严州州城垣体已有部分塌圮,原因是道光八年(1828)和十四年(1834)两次特大洪水冲击墙体,致使土石松动。许正绶见此,进劝时任知府陈泰来,重修府城以绝后患。陈泰来听取了许正绶的建议,鸠工庀材,倾力修筑,经年馀始竣工。修城之事,详奏朝廷,深受褒奖。许正绶特地代陈泰来撰《重修严州府城工碑记》,勒之贞珉。
本年,城之三元坊因屡遭火毁而重建落城,许正绶亦有《重建三元坊落成》诗,中有“一朝柱石新巍焕,十里城垣壮翰藩。”三元坊、府城双双竣工,实府学之大喜,严州之大喜。
是年秋,家中老四许正纶自上虞来严,言老父病危,恐不久于人世。许正绶急急携家归里。有《四弟来严即偕归里》二首:“吾弟家中来,急切询吾父。两腋憾不飞,一官弃如土。”“舟子畏逆流,吾心急顺水。早停复午停,日迟三十里。”十月,许父谢世。
叁
许正绶因父谢世而离严回乡。道光二十年(1840),因寿昌县令殷焯逵之请,返严任寿昌屏山书院讲席。在讲学期间,许正绶曾向世人道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有关寿昌学界的史实。
有次,许正绶与昔日同事旧交杜、王二位学博聊天。正绶对他们说:“寿昌并非无学人文士,而科名却常常不振兴;你们知道,在寿昌学界,曾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吗?”杜、王二人问是谁?正绶答道:“就是前朝大儒刘宗周先生呀。”
刘宗周(1578—1645),字起东,号念台,明绍兴府山阴人,因讲学于山阴蕺山,学者称蕺山先生。他是明代最后一位儒学大师,也是宋明理学的殿军,开创了蕺山学派。清初大儒黄宗義、陈確、张履祥等,都是这一学派传人。
许正绶接着说:按宗周先生年谱,先生之父秦台先生卒时,先生才一岁,所以自号念台。母亲章太夫人,教养不遗馀力。当时,先生的舅舅萃台先生司教于严州寿昌,太夫人就遣先生往寿昌读书,从十二岁到十六岁,凡三至而学成,人比之为“孟母三迁”。先生幼时,体质非常羸弱,伶仃孤苦,常患脚病和眼病。这或许是先生秉性峻洁,幼时已有寒玉之称,于是上天刻意令其备尝艰辛,以成其材。而先生果然痛自刻励,最终成为一代宗师。
这段史实,许正绶录于《刘忠介公寿昌县学读书记》中,但因殷县令不久罢官归黔中,此文并未勒石。
大约在寿昌屏山书院讲席了一年,许正绶于道光二十一年(1841)秋游历了一次扬州。因正值鸦片战争爆发不久,世局动荡,故于是年仲冬返乡。二十二年(1842),在严州有一位许正绶的挚友(后为亲家)叫胡雪塘的,来信招正绶教读胡家。当时,清军大败于浙东长溪岭,余姚、上虞百姓纷纷作迁徒的打算。正绶思之良久,慨然赴雪塘之召,并在胡家见到了倾慕已久的另一位学人翁绍海(寄塘),一时品茗唱和,相与甚欢。因绍海号寄塘,正绶号齑生,后此年以后之诗编名为《寄生草》。
在胡雪塘家教读的这两三年里,是许正绶较为适意的一段时光。这期间的诗作大多为与友唱和分韵、招饮怀古之什,其中不乏佳作,如《咏浙中古迹》之“子陵钓台”:
争赴云台独钓台,仙家奚必傲蓬莱。
客星隐隐光如许,江水滔滔去不回。
风雨鱼龙交变化,烟波鸥鹭共绯徊。
历朝名节推东汉,端自严陵的派来。
肆
许正绶的门人汪曰桢在先生的诗文集《重桂堂集》的跋语中说道:“吾师上虞许齑生先生,以名进士需次县令,自请改授校官,先后两莅湖庠,垂二十年。人多以未入词馆为先生惜,而先生怡然不以介怀也。”故称其为教育家,将一生奉献与湖州、严州的教育事业,矻矻尽职,鞠躬尽瘁,实堪当之。又云:“生平所著诗歌,直抒胸臆,未尝屑屑摹仿古人以投时好,皆质朴渊茂,无愧于古之作者。”复称其为著名诗人,极尽描摹吟咏之能事,铺展严陵山水于笔底,吐纳怀古思悠之意气,亦未为过誉。